高山仰止 序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人類創造崇高觀念,以提昇精神的理想,同時解決人本性中的恐懼。原始人遇見大自然中的雷電與洪水,驚惶失措,於平靜的時候創製圖騰或神,紓解驚憂。進入文明時代,崇高觀念演為審美理想,開展更寛遠的精神境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人的恐懼更出自心靈深層對生死價值的疑感,與及對生命成就和意義的求索。疑惑如同兩面不同的情繫:一面恐怕生命短速,另一面渴求愛與豐功偉績,以成不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西方人信仰上帝衪既崇高又嚴厲。在西方思想體系中,崇高(sublime)的反面是褻瀆(profane),兩者互相對抗。誰人違反神的意旨,就被判罪嚴罰,沒有例外。《聖經》創世紀首篇載,上帝嚴逐亞當和夏娃永離伊甸園,更咒詛他們的後代子孫永負原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華文化尊崇天人合一的宇宙觀,以及和諧安逸的人生觀。我們不以上帝為崇高的唯一代表,我們以〝無〞為本,以無生〝有〞。無的廣大無限充滿着氣,一種衍生萬物的動力。我們以虛空為靈氣,視虛與實同美。我們的和諧不含分裂或對抗,不認判罪與執罰的絕對權威。中國人以積極追求安逸為人生宗旨。中國詩人歷來誦安為幸福,吟靜為享受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進入後現代的今天,西方人仍然執信有與無為對立體。他們造就了物質和科技的成就,卻把握不住同被視為崇高的無限內心恐懼,心靈欠安。在另一方面,抱住傳統意識的中國人則堅守謙和虛靜,不與天競,不事人爭。我們表現在藝術上,潑墨畫沖和淡遠,建築嚴整莊重,詩詞情理交融,音樂八音克諧,戲曲情節迂迴峯轉,一切都以和為貴。

        儒家主張安命樂天,隨順世態,守中居正。道家置人生於大化運變,隨道循環,人在大自然的化育中無限安息。禪宗追求洞悟宇宙人生,於虛靜中獲取安頓怡泰。 Continue reading

雨__(江紹倫)

無雨風暴

           香港扯起三號風球,氣象廣播員十分緊張地說,威脅着香港及鄰區的熱帶旋風〝鮎魚〞十分强烈,隨時可能造成各種破壞,促大家做好防範工作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廣播連續了三天,連同鮎魚在廣東沿岸和台灣各地造成的嚴重災難。但是,奇蹟出現,它不以香港為對象,只悄悄地離開,連雨點也沒有給我們留下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多數香港人對雨沒有喜愛的感情,部分因為它與生活沒有甚麽重要的關係,部分因為它帶來打傘的麻煩。即使如此,還是有人喜歡雨的,如樂於玩水的小孩,或者愛在雨中談情的青年人。 

雨育生命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對於生活在大自然中的農民來說,雨卻是孕育生命的要素,是生活所必要的天賜寶物。而大自然愛好者及詩人,則視雨為美的代表。古今中外,不知有多少人詠唱過雨的種種動力和形態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十九世紀初,美國的愛默生提出〝先驗主義〞,主張一種返璞歸真及善待大自然的生活。他的追隨者梭羅在《華爾亭森林》中寫下這樣的經驗: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〝我不曾感覺到寂寞,沒有受到被孤獨包圍的經驗,但是,有一次,我在樹林中住了三個星期,那種靜寂乏味的生活叫我內心煩悶,很渴望與鄰人往來,或者儘快離開無人的森林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屋外細雨紛紛。我聽着大自然在屋子周圍發出的聲音,感到親近,一種充滿慈愛的交流,一種恆定親切的安慰。這樣,樹林中一切原來生疏的景物都驟然變為友善和親切,就像朋友一樣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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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藝品味 江紹倫

中國書畫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國人面對一首詩、一幅畫、或者一首音樂,都喜歡用品味來作欣賞,不單從客體去〝看〞藝術作品的主體美,而是投入其中,感〝味〞那美的特質和動力,它的神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品味的習慣由來已久。中國藝術追求意境的神在,藝術作者為了達到目的,往往在創作過程中做出〝心師造化〞的工作,不像西方藝術家那樣熱衷於捕追物的形象,而是讓外物融入己身,激發感情,並讓心靈追隨物我互動的變化,體驗其中的整體本質和面貎。

文化分歧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住在多倫多的時候,有一天接待一位西人同事到家中閒談。他看了掛在牆上的于右任寫的對聯〝聖人心日月,仁者壽山河〞,問我是否一種宗教的表象,有何內容。我把對聯的大意說了,並告訴他那是書法美。他怎樣也看不出美之所在,不能同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接着,他又指着一幅黃賓虹的山水畫問我是甚麽。我聽了好笑又好氣,祗能按下表示無禮的回答,簡單地說,〝是山水風景〞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不料他卻無禮地發出狂笑,完了對我說:〝這那裡有甚麽風景?你不說我還以為是你哪位孩子用墨塗出來的抽象畫呢。對不起,我實在無法欣賞到美在哪裡。〞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朋友是工商管理專門的教授,他所教的課程在六十年代還未吃香,而MBA熱浪亦未出現。我當時衝動地想教訓他一頓,叫他走出井底觀看天地。即時又可憐他和愛惜我們的同事關係,認識到我們畢竟生活在不同文化之中,就接受了他的言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後來我想,儘管我沒有對朋友表露惡意,自己當時還是苛刻的。他告別後是下午四時,冬天的屋外已是昏黑了。我試着不開燈看那張中堂,黑處盡黑,白處全空,要是不用心品味,看到的即如友人所得,是一幅潑墨抽象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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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游的山水史詩

陸游的山水史詩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江紹倫

記實詩風

陸游所處的南宋社會,戰火遍燃,國家分裂,民族矛盾,宋帝國的半壁河山淪於異族統治之下,皇帝苟且偷安,無力反抗。他自小即立下“上馬擊狂胡,下馬草軍書”的壯志,可惜,他報國無猶,一生在壯志難酬的景況中度過歲月,深感悲哀,卻又無可奈何。

    他曾經投筆從戎,在軍中過了不少歲月,卻無補於事。晚年罷歸山陰故鄉,拾回他早年既熱愛田園生活的情趣,寫下綺麗情玉的山水詩篇。一般教科書介紹的陸游,給他冠上“愛國詩人”的稱號。實在從他遺下的一萬首詩中,大半是寫山河風景人情的實錄詩。包括他寫軍中生活,戰地人民的災難,及他抒發豪情的唱吟,陸游實在通過自己的經歷和感想,記錄了宋朝史實的一面。今天,我們選讀一本《劍南詩稿》,在欣賞美詩的同時,即如概覽末朝宋史一樣。而作為一位卓越詩人,陸游應該戴上《田園詩人》的稱號更為貼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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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陽雜感___江紹倫

時間智慧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〝一年容易又中秋〞這句話是許多人愛感嘆的,感喟人生走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光,剩下日子無多。其實,中秋過後不到一個月便是重陽,中國人拜祭先人的時份,卻是喜氣洋溢的節日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記憶幼年住在鄉間,每到重陽,村人便殺豬和雞鴨,男丁們於大清早便挑起各種祭品,遠道去山上掃墓,由遠及近,把族中祖先的墳墓全部拜祭,然後於午後回家,烹製美味飯菜,全村人共同大吃一頓,好不快樂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古人智慧,把一年時光劃分定廿四個節氣,指示季節天氣的轉變,便利耕種運作,我家的長工玉生哥一字不識,卻可以念出廿四個節氣的序列和名字,配合耕作程序。可見概念與文字雖然最好互相匹配增强,卻不一定必須缺一不可的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秋前是白露,重陽前是寒露,然後是霜降,再過二十天便是立冬了,預告冬至不久即將到來。這些節氣的名字有高度的敍述性,說明大自然中按時序出現的現象,不但可以看見,而且可以感到。那年代南方的農村,人們沒有鞋穿,最直接感到溫度變化的雙腳,每早醒來下床即可以體會着腳底觸地的冷暖。人與自然息息相關,莫過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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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維閒在生態坐___江紹倫

閒適自由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王維承繼莊子的思想,以閒適為人生的最高境界。他生活注重清閒,寫詩歌頌閒逸,以擺脫〝塵勞〞和〝形役〞為生活取向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歷來有不少人批評王維消極和自私,其實不然。王維的生活模式以道為體,以禪宗的觸目而真的精神為基礎,以莊子的〝大同而無己〞觀念為歸宿,追求自由。 

古人非傲吏    自闕經世務
偶寄一微官    婆娑數株樹          《漆園》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古時讀書人,學而優則仕,即是當官。王維放棄做大官,寧願做一個小官,偶寄一種悠哉樂哉的生活,與幾棵樹相伴,回歸自然。自魏晉以來,因為社會動盪,多數文人都追求漆園的人生取向,以〝輕〞的自由生活代替〝重〞的功業追逐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王維從幼跟母親事佛,深受佛理佛法的規範。佛教傳入中國與儒道融合,成為禪宗,以虛靜為理想境界,以悟為慧。悟甚麽呢?悟識自己在宇宙間的意義,在大自然間的地位和應有的作為。用二十一世紀的話講,即是〝認識自我〞及感知〝我是誰〞的大問題。 

萬物有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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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別藝術,道是無情卻有情___江紹倫

仁義和諧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國文化以個人及社會和諧為宗旨,本着仁義之心。仁是愛人,義是維持公正的價值依據。這些萬年一貫的做人準則,使中國人珍惜親朋情誼,超越時空,高據神仙之上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表現在詩歌之中,各種送別和思念等情懷,為灞橋柳色和渭城風雨塗上慷慨豪放的色彩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古時讀書人多數服務國家,做官或出征抗敵,遠離故鄉的家人和朋友。那不是簡單的事,因為關山遠隔,傳信困難,有者甚至一去永不回家的,所以送別和思念都是傷情的事情,充當了大量古詩的內容。 

人生客世

生平少年日    分手易前期
及尔同衰暮    非復別離時
勿言一樽酒    明日難重持
夢中不識路    何以慰相思            沈約《別范安成》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是一首很著名的贈別詩,因為它把時間與人生的過程統合起來感嘆別離。中國詩人素有强烈的時間性,早在《詩經》之中,即有〝今我不樂,日月其除〞,〝今我不樂,日月其邁〞的感嘆。到了漢代,《古詩十九首》更表現得明顯强烈。如名句〝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〞(《青青陵上柏》),即把人生客世之情放在宇宙永恒的境況中,寄望無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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